山水不相逢,江湖不再见
#一发完
#谨以此文献给九九 @酒昧
1.
执明蹲在食堂门口。
他觊觎这个风水宝地已经很久,此时此刻身边也围了一群人,都目不转睛盯着他掌上的手机看。
坊间传说均大食堂有欧皇现世,引来一票非酋瞻仰,人头太多,乌泱泱把食堂口堵了个水泄不通。
执明手起刀落。
一张SSR。
群众赞叹。“欧。”
执明眨了下眼睛。
又一张SSR。
群众欢呼,“欧!”
执明咋舌。
还是一张SSR。
群众呐喊,“欧!!”
执明挽袖。
依然SSR。
群众尖叫,“欧!!!”
执明不耐烦了,摸了一把礼包砸下一堆蓝符,刷拉拉五连抽。
五星出东方,利欧皇。
五张SSR一字排开,非酋声浪直冲霄汉,“欧!!!!!!!!!!!!!!!!!!!!”
眼看要达成闻所未闻传说中的十连斩成就,执明却难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,指尖颤巍巍按上屏幕,在震耳欲聋的助威声中落下了第一笔。
“让开。”
恰逢其时响起的冷漠音色泯然人群。
执明却听见了。
简短两个字砸进耳中惊雷般炸响,炸得他心头一跳,手指抽搐就画歪了一笔。
屏幕亮起,上面清楚显示一个大字R。
他在瞬息消声的死寂中抬起了头,逆着光看见紫衣少年额前的装饰,明晃晃辣眼睛。
“陵光。”
他吸吸鼻子,用小狗崽般委屈的表情开口,“你嫁给我吧?”
群众齐齐倒抽了口气。
被瞬间目光集火的少年很镇定。
他上前一步,一脚踹在执明膝头。
“滚。”
陵光说。
2.
执明是来看陵光演出的。
他第一次遇到陵光就是在钧天戏剧社。
他捧着手机等着见莫澜嘴里的均大第一美人,他来得太早,戏剧社排练两小时,正好玩几把游戏杀时间。
那时候他才刚接触这个号称测运机的游戏,也不知是游戏掉落率设置得太BUG还是系统成精了能辨别黑白脸,一群人轻而易举入欧,一群人嚎啕大哭入非,执明自然属于轻而易举那波,毫无意外连抽九把SSR后,他兴致缺缺准备单抽一把凑个十连传说,说时迟那时快,风吹刘海,发迷眼,他一抬头见到一个紫衣身影从戏剧社门后转出来。
当时执明浑身一颤,手机就啪嗒砸地上了。
紫衣人抬眸看了他一眼。
执明通身跟过电一样,张着嘴半天没说出句话。
对方疑惑地一皱眉,转身走了。
莫澜不知从哪儿钻出来,拽着执明袖子殷切摇了几把,“怎么样,见到没,美不美?”
执明恍若未闻。
莫澜急了,冲他耳边喊。“我问你话呢。”
执明人恍惚,话也恍惚,“自然是美的。”
莫澜没听过他这样文绉绉说话,登时有点懵逼。
执明慢悠悠转过来头,再慢悠悠反扣住莫澜的手,心满意足叹息一声。“莫澜,我恋爱了。”
莫澜迟疑着,不知当说不当说。
“可是……”他咬咬牙,颤巍巍指着相反方向。“我刚才发现,我说的那位,还没有出来呢。”
“那叫他不要出来了。”执明仍旧神游天外,他凝视着透明空气,眼神迷离,“我心有所属了。”
莫澜觉得哪里不对,“这也太草率?”
执明瞪他一眼。“你不懂。”
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手机,果然看见屏幕里一个大大的R字符。
他把手机扣在掌心,长出一口气。
“这是命运。”
3.
执明很小的时候,算过一次命。
算命先生摸着他桀骜不驯一撮冲天炮,语重心长说,“小少爷呀,情场得意赌场失意,赌场得意情场失意,你想要财运,就得小心桃花运喽。”
执明迷迷糊糊有听没懂,很郑重地抱着手中纯金小猪钱罐点头。“我不会没钱的。”
算命先生高深莫测一挑眉。
小执明不服气了,拉高了声音老气横秋,“爸爸说了,我们家代代都是欧皇。”
算命先生一个嗝儿憋在喉口,整张脸都涨红了。
“嗨,图样图森破。”
他终于顺过气,看执明眼神满是朽木不可雕,“不听老人言,哼哼,吃亏在眼前哦。”
这种装神弄鬼的怪人执明自然是不信的。
他不再抱他的小猪钱罐了,他开始玩最新到手的游戏机,上到九十九,下到才会走,没有一个人能在他之前拿到连抽记录。
原因无他,欧气爆表。
直到三个月后执明参加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。
他被一颗飞来的皮球绊到脚撞翻了五层的大蛋糕,磕在餐车上撞飞了松动的乳牙,直到他满口血从奶油堆里抬起头,才发现他的游戏机落在了不远处。
顺着一双簇新的黑色皮鞋他见到一张包子脸。
白嫩嫩的小包子疑惑看着他。
嗨呀。
当时小执明福灵心至就来了一句。
“你就是我桃花运呀。”
小陵光望着对面人血盆大口沉默了很久。
决定格盘掉这个可怕的记忆。
4.
距离那次初遇已经十几年。
执明抱着一束花出现在陵光面前。
陵光想绕过去,绕不过去。
他停下来看执明,表情都是木的。
执明皱鼻子,“你看我一眼。”
陵光没反应,哭戏演太久,他看什么都是马赛克。
执明不高兴了,执明要闹情绪了。
“你这里没有我。”他指指陵光左胸位置,又指指他眼睛,“你这里也没我?”
陵光眨巴眨巴眼,终于看清楚一些。
“我认识你。”他说,“城北天权家的傻儿子。”
执明咧着嘴,笑得一脸灿烂。
“现在你眼里有我了。”
他心满意足把花递过去,歪着脑袋拗造型。“我也认识你,城南天璇家的小桃花。”
“我叫执明,我可以追你吗?”
结果显而易见。
“滚。”
陵光干净利落摔了花。
5.
执明变成了非洲人。
那天之后他再没能有十连抽,无论换多少个号氪多少次金,不行就不行。
他的卡位永远剩着孤零零一栏黑,端得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。
坊间传闻钧大食堂有神鱼现世,剥开鱼腹有张纸条,上书六个大字。
非酋死,欧皇王。
白纸黑墨还是花式印刷体。
听闻了消息的非酋们一早占领了这个风水宝地,执明当然也不例外,不过他不是来抽卡的,他是来等人的。
陵光在钧大必去的地点只有两个,戏剧社和食堂。
俗话说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,自从执明蹲点被戏剧社门卫扫地出门后,他就换了食堂,果然才抽了九把卡就把人给盼来了。
他把手机一插兜,甩着一撮挑染就殷勤地扑了过去。
陵光不理他。
旁观者看着这对奇葩的单箭头相处模式啧啧称奇。
“真是搞不懂这些有钱人的爱好,你说执明吧,之前天天捧着花往戏剧社送,送的玫瑰多得能把社门堵了。他有钱又是个欧,随便给我一个,我氪金都氪出十张SSR。”
不知何时出现的莫澜闻言翻个白眼。“玄不改非,氪不救命。你们懂个屁。”他学着执明的口吻苍凉一叹气,“一点欧气算什么,人家追求的可是爱情。”
非酋们顷刻间嘘声一片。
明眼人都看出来执明出师不利,形式一片惨淡,偏偏当事人自己不这么觉得。执明二十余年人生除了爆表的手气和自带黄金律外也没几个优点,但若论心大程度和厚脸皮程度他称第二,那绝对没人敢说第一。
好女怕缠郎嘛,越挫越勇的执明在心里给自己挥舞小旗。
“阿陵阿陵,你喜欢什么,我都给你拿来。”
陵光闷声不响。
“阿陵阿陵,你穿戏服可好看了,你什么时候再上台啊,我喜欢你这套紫色的,你下次穿红色好不好,红色称你肤色显白!”
一旁莫澜看不下去了,拽了执明一把,偷摸往他手里塞进一张票。
“陵光下午有演出。”
执明看一眼票又看一眼陵光。
“哦演出……演出好啊,阿陵要不我给你艹一片花海?”
陵光终于抬起眼。
“你要艹花海?”
他难得开个口,执明点头如捣蒜。
陵光扯了半边唇。
“行啊。”他从兜里掏出张名片,丢进执明怀里,“花海应援棒LED灯管易拉宝。你要什么都行。”
执明被那笑容迷得找不着北,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一翻名片。
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,《天璇花铺》。
厉害了我的小陵光。
这么会养家一看将来就是个贤妻良母。
6.
演出开始前陵光果然见到了花海。
从校门口到戏剧社前门,一路花枝招展姹紫嫣红,他几乎是踩着花瓣地毯进的社门。
一看门内更了不得,整栋楼都像被翻修了一遍,沉甸甸挂满了锦簇花团,装着他人像的巨幅海报张牙舞爪,从天花板垂落到地上。
这作风很执明,很天权。
天璇家少总裁长叹一口气。
心想不愧是那地主家的傻儿子。
上一次被人这么穷追猛打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。
某个傻瓜咧着一张豁牙的嘴,嬉皮笑脸冲他说,“小桃花你还欠我一颗牙呢。”
小陵光冷静思考了三秒。
这个逻辑有点复杂,要不是执明贸然闯进来他不会分心丢了手里的皮球,要不是丢了皮球执明就不会跌倒,不会跌倒就不会撞飞了牙,没有撞飞牙也不会害得他没吃成蛋糕。
这么想着陵光反而有点委屈。
他憋着一汪眼泪想他的蛋糕,伸手就去拔自己牙,“那我还你。”
对方扑过来按住他,“我不要牙!”
“那你要什么?”
执明眨巴眼睛,露出一个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的笑。
“要你跟我谈朋友。”
陵光想了很久没分清谈朋友跟交朋友间的微妙区别。
他看着执明闪闪发光雀跃眼神,很嫌弃伸手去戳他脸颊。
“傻瓜。”
很久之后陵光才反应过来,执明不傻,傻的是他。
舞台灯光齐刷刷聚焦过来,将他笼进一团炽热的光明。
光影尽头他仿佛见到执明的脸。
对方坐在头排VIP座,大刺刺出现在人群中央,阴影隐去他所有表情,却带不走那双眸中闪烁的星芒。
陵光冲着那穿越时光而来的纯净眼神一鞠躬。
好像就见到了小小执明站在不远的地方,逆光冲他张开怀抱。
大小执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。
喊他小陵光。
从头到尾似乎什么都没改变。
陵光有些讥讽地想。
变的人不是执明。
变的人只有他。
7.
执明用光了一包纸巾。
台上演着一出霸王别姬。灯光很好,舞美很好,重点是陵光也很好。
环绕式立体音里悲壮BGM配合美轮美奂的打光,将萦绕在大把干冰雾气里的陵光衬托得美颜盛世。
原谅执明匮乏的词汇库,他看着陵光旋转,白皙脖颈带出鲜艳血色,在满场抽泣声中翩然坠落,脑中一片嗡鸣,除了美颜盛世再想不出第二个词。
旁边的莫澜也跟着抽泣。
“陵光真美啊。”
执明吸着鼻子赞同。
“阿陵真美啊。”
“陵光演的虞姬真美啊。”
“阿陵演的霸王真美啊。”
莫澜忘记哭了。
他扭头看着依然哭唧唧的执明,想着自己是不是幻听了。
“霸王……?”
执明忙着感动,没有理他。
“等等陵光演的明明是虞姬?”
“是霸王啊。”
执明一眨不眨盯着舞台看,整个人都痴了。
光芒万丈中陵光孤零零躺着,苍白面容上没有一丝生气。精致的妆容让他看上去像个玩偶,或者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,帷幕落下,他在换幕间隙睁开眼,漆黑眼中一片死寂,里头什么都没有。
“阿陵是霸王。”
他重复了一遍。
莫澜捂住耳朵,权当他发烧了。
8.
陵光在后台见到执明。
那么大个人了,小孩子一样缩成一团,抬起头来纯良无辜一双眼。
他盯着那通红眼角看了半晌。
忍不住笑了。
“哭什么呢。”
“没出息。”
9.
执明打小儿就被人说没出息惯了。
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新生代人,他的日常就是混吃等死,想办法混吃等死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混吃等死。
其实混吃等死也不是什么大错,作为一个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少爷,作为一个人形自走黄金律,作为一个天权集团的继承人。
是了,问题就出在这儿。
他是天权集团的继承人,唯一且钦定的一个。
这就愁坏了董事会的那群老家伙们。
在什么样才是理想状态的继承人上他们众说纷纭各执己见,从记事起执明一路被念叨到大,对那些德才兼备的榜样听得耳朵都长茧。
老人家眉毛一挑他就知道下一秒那张嘴里能蹦出句什么话来。
他管不了对方的嘴巴,只好管住自己耳朵。
那些苦口婆心他一句也不要听。
“你这样下去天权迟早要完啊!”
为首的翁彤痛心疾首,富态脸庞涨的通红,出气还比进气多。
执明眼观鼻鼻观心,苦修闭口禅。
“你也看看别人,城东的天枢,少总裁才十六岁,手段能力一样不差,上来不到一年就吞了六成市场。你再看看城西的天玑,从前搞金融搞风水,都说当家太迷信成不了大器,现在人家转了脑子踏踏实实去搞实业搞网络研发,你成天手里玩着的还是人家开发的游戏,人家铁了心来坑咱们,你还眼巴巴给人送GDP。”翁彤越说越心塞,唾沫星子要喷到执明脸上去,“最近的还有天璇的那位呀,你从小跟人一起长大,你混吃等死时候人家勤劳苦学,你偷鸡摸狗时候人家励精图治,前段时间颓废了点,最近又主动找上我们求合作开发。你就是没吃过猪肉,看着猪也会跑了啊!”
执明总算从游戏机里抬起头。
“老师你说的很对。”他神情肃穆点着头,“我还真没见过猪跑。”
翁彤登时气得只剩了眼白。
执明帮他把速效救心丸摸出来,配着热水给他喂下去。
翁彤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哼唧唧。
执明背对他摆摆手。
“嗨呀世界那么美。我想去看看。”
他搭着外套哼着小曲儿去见莫澜口中的大美人。
陵光从戏剧社内走出来。
执明没见到猪。
他只是重逢了他的小桃花。
10.
执明拉着陵光袖口不放。“我难受。”
“难受你就回家。”
陵光想把人拉起来,拉不动,他便也蹲下来。
执明委屈地皱鼻子。
“我们私奔吧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陵光习惯了他的浑话,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可执明非常认真地盯着他,神情肃穆地像在托付终生。“我们一起走吧,就你跟我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想玩什么就玩什么。我不要我的天权,你也不要你的天璇,好不好?”
青年人的眼神是那样真挚诚恳,装满了虔诚热忱,装满了柔情蜜意,装满了忐忑祈求。
陵光望进那澄静的海底。
最里面倒映出他的模样,苍白忧伤,狠戾残忍。
“不好。”
他决绝回答,声如利刃斩断一切犹疑彷徨。
“可是我难受。”执明突兀捂住左胸口,五指用力,指骨突起,好似下一秒那里就会蹦出什么洪水猛兽。“我看到你难受,我就也跟着难受。陵光我喜欢你。”
陵光笑了笑。
“那你别喜欢我。”他拉过执明的手掌转而覆盖到自己心口,有力的心跳声随着熨帖的肌肤响动在每一寸骨骼,“我不是难受,我是痛。”
他绵软温和地说话,字字带血。
“因为我这里啊,有个洞。”
11.
执明是见过陵光那位竹马的。
每次他跑去天璇缠着陵光玩,玩不到半小时准能看到那位竹马冷着张脸从不知名地方钻出来。
“陵光,魏老师喊你。”
“陵光,你爸爸叫你。”
“陵光,补习时间到了。”
“陵光,医生让你吃药。”
执明真是恨透了那位神出鬼没的竹马。
“你就不能离那个裘振远一点?”他好委屈地揪着一朵玫瑰花,嘴里牙还没长好,说话都有些漏风。
于是陵光听成了离那个秋千远一点。
“啊秋千,我们家没有秋千。”他很有大哥气质地拍拍胸,“改天我让人给你做一个。”
执小弟沮丧地弯了一双眉眼。“不是秋千,裘振,是裘振!”
这次陵光听清楚了,莫名其妙看他。“裘振怎么了?”
“他害我们不能一起玩了。”
“是害得你不能玩了吧。”陵光揭穿了他,“你的牙怎么还没长好。”
他答应了执明在他牙长好之前都要陪着他。
奈何换牙期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缺,就不缺一口豁牙,执明牙一天长不好,他就一天跑不了。
“啊。”执明掰开嘴让他看,被嫌弃地推开,“你欠我的牙又多了。”
陵光还没说话,一个冷硬声音插进来。“那是你自己掉的牙,跟陵光有什么关系。”
裘振又出现了,陵光一见他就噗嗤笑了起来。
“老师找你。”
他开口就是这句话。执明登时觉得一把无名火烧得眼睛红。
他冲过去拽住陵光的手,捏紧了不让人走,“你还没出来多久呢。”
“时间到了。”陵光还是笑嘻嘻的样子,“下次再陪你啊。”
执明还想说些什么,对方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。
“好啦别闹,裘振找我肯定有事。”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执明的手,安抚性在他掌心捏一把,“以后再跟你玩儿。”
以往执明肯定是笑呵呵跟着挥手,但今天不一样,他圆瞪着一双眼,抿紧了双唇。
“你真要走吗?”
陵光点点头。
“真的,真的要走?”
他又重复一遍。
陵光疑惑地看着他,但还是坚定地点了头。
执明眼神黯下来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阿陵再见。”
他松开手。
“你有点奇怪。”陵光说,“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,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
他牵着裘振的手走了。
走了好远像是又想起什么,转头冲这边比划口型。
“别惹他。”他指指裘振。又指指自己的嘴,给了执明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,“他会拔了你的牙。”
执明目送他消失。
他开始讨厌裘振了。
后来他站在黑黢黢的苍穹之下。
头顶着电闪雷鸣,隔着铁栅栏遥遥望见陵光。
对方单薄身躯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西装,领口别了白花,花在风中摇曳,像极了来人娟秀的脸。
裘振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,撑着一把黑伞。
所有一切都是漆黑的,乌云,飓风,摇摆的树影,骤雨,冰冷的高墙,墙里的人。
陵光看着他,一滴雨水砸在眼角,蜿蜒淌落到唇边。
“你要走?”
他的声音跟夜色一样浓稠。
执明用尽全身力气堆砌出完美笑容。
“你不走?”他语气轻松,带点浪荡子的调侃放浪。
陵光没笑。
“我不走。”
执明想风可真冷啊,吹得他五脏六腑都凝血成冰。
“好,阿陵再见。”
他说。
裘振的黑伞飘过来,罩在了陵光头顶。
所有人,连同死灰的建筑,连同呼啸的风暴,都不过是此间天地里沉默的雕塑。只有他的胸膛起伏,呼吸鲜活。
他是清规戒律责任担当万重桎梏中唯一的异类。
他厌恶此世间一切的人。
“你恨我吗,执明。”
陵光问。
执明摇头,他眼神复杂笑容苍凉。
他从自由的幻梦中醒来。
在遥远的异国的海滩听说陵光新上任了天璇的少总裁。
他厌恶此世间所有人。
当然也包括他自己。
12.
有没有洞都没关系。
阿陵开心就好了。
执明真心实意想着,在天权与天璇的合作协议上敲下公章。
陵光不说话,陵光只是笑。
“阿陵你哭起来什么样?”
执明突发奇想。
陵光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施舍。
“你猜。”
13.
执明没有等到陵光哭,先等到了天权股票雪崩的那天。
“怎么可以这样!”董事会变成了火药桶,翁彤当头把一叠文件摔在桌上,满头华发生霜,“天权不过是一次危机,天璇就准备撒手不管了?!之前那么多让利那么多心血,都抵不上这点损失?”
执明捏着指甲刀修理指甲。
“天璇这时候宣布撤资完全是落井下石!”
董事会里凝结着风霜闪电,暴雷滚滚目指同一个对象。
“我们为合作的项目投入那么多,人员,资金,连保底的技术都倾囊相授。大半的资金都困在里面,项目要是下马对我们的损失不可估量!”
一室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执明。
被行注目礼的对象施施然磨掉最后一点死皮,看着飞灰落在桌前摊开的报纸上。
上面赫然醒目的是“天权危机”四个大字。
“吵什么。”他慢条斯理说着,掸了掸袖口。“天权还没亡呢。”
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,是陵光的电话。
14.
陵光在喝酒。
执明找到他的时候,已经堆了一地空瓶。
天台上风猎猎,鼓满了陵光的风衣,让他看上去像个摇摇欲坠的风筝。
执明凑过去挨着人坐下来。
对方看到他来,撩起一点眼皮问,“会喝酒吗?”
执明点点头。
他在浪荡岁月里喝过很多种酒,黄的红的白的五颜六色的,酸甜苦辣咸都有,都抵不过此时陵光手里这一碗。
“那你过来,”陵光对他招手。
他们肩并肩坐在钧天最高的建筑物上,脚在栏杆外晃荡,俯瞰万家灯火。
陵光的酒都烈,他又不兴小口品,没多久执明眼前就开始转起了小星星。
“阿陵,你到底想要什么呢。”执明把头搁在陵光肩上,嗅着淡淡的甜味,“你是想要我天权,还是想要这钧天,只要你要,只要我有,我什么都可以给你。”
陵光看他一眼,“你喝醉了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执明不承认,“我没有醉。你才醉,你要天上的太阳还是海底的月亮,我什么都可以给你,就算你要我的心,现在我也能挖出来。”
身旁人似乎是嗤笑了一声。
“我要你的心做什么?”
“对啊,你要我心做什么。”执明忽然就笑了,“你什么都要,又什么都不要,天底下没人比你更贪心,我喜欢你,我要把心给你,你却不稀罕。”
“又说傻话了。”
陵光摸着他的额头,喝过酒的人皮肤滚烫,陵光轻轻往上面吹气,带出的风也是灼热的。
“你从前就是这样,放荡不羁的,幼稚。”
“有什么本该是你的呢,谁都能说把天权拱手相让,只有你不行,你早就逃跑了。”
执明望着天空,满天繁星悬于头顶,他上顶着天下离着地,苍穹太近黄土太远,夜风呼啸,他差一点就要飞起来了。
他想做天边一片孤云,想做海里一朵独浪。
他要风推着他走,要无拘无束要孑然独立,他想拽着陵光一起走,可陵光跟他不一样,陵光就算是悬崖边的莎草,他的根茎也深深埋进这千沟万壑的岩层里,他与这片土地密不可分,离开了土壤水分他就死掉。
执明走的时候扯掉了陵光一半的心。
裘振死的时候扯掉了另一半。
自由的部分死掉了,留守的信念也相继枯萎。
陵光是悲伤的鸟,飘荡在哀哀风里。
“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,我要走,你要留。我回来,你又要走了。”执明说,“是不是只有我赢了你,只有我一直赢你,你才会回头看我一眼。”
陵光没有回答。
他沉默的时间跟执明迷惘的时间一样久。
最后他勾了勾唇。
“你看看你。”他温软着嗓音道,体贴地擦着执明额上渗出的汗,抚平他颤抖的眉尾,“连酒都喝不过我,你拿什么赢我。”
“那你还欠我一张SSR。”
执明眼睛通红,咬紧了牙。“我不管,你欠我的,你要还我。”
陵光叹口气。
“手机给我。”
执明捏紧了不放。
“给我。”
手机到了陵光手里。
他随手一把单抽。
SSR。
他把手机塞还执明怀里。
“别闹了。”
今晚他第一次对上执明的视线。
“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可不是嘛。
执明苦得眼泪都要掉下来。
一个非酋,一个欧皇。
差着十万八千里呢。
他要是那唐三藏,得走上一辈子。
“你说天权若是亡在你的手里,那也是命中注定。”陵光的声音隔着很远,又很近,“你永远是这样任性。但是你可以,我不行。”
他像在问他,也像在问自己。
“责任,担当,你尝过故人的血滚烫落在掌心的滋味吗?一个巴掌大的骨灰盒,隔开的却是生和死的距离。”
“裘振恨我。”陵光说,“他死了。”
“你也该恨我。”
执明痛苦眨眼。“可我爱你。”
陵光握着他的手。
“那你就更该恨我了。”
他俯首,冰冷酒液顺着唇缝渡过来。
“我不爱你啊。”
15.
执明醒来时候天已经亮了。
他一个人躺在天台上,身上盖着条毛毯。
信箱里堆满了邮件。
信息爆炸式袭击。
天璇撤资了。
16.
执明跑去算命。
他寻找的世外高人曾经就职于天玑,几年前就被雷厉风行的现任总裁蹇宾革了职,环游世界去了。
执明一天没找到那位高人的行踪,索性赖上了蹇宾——办公室的沙发。
“情场得意赌场失意,这么低级的话你也信。”
从多神论弃暗投明无神论的蹇宾瞥了一眼鸠占鹊巢的来人,不耐烦摔了文件。
执明装没看见他嫌弃的眼神,自顾自抱着笔记本狂敲键盘。
现在两家是结盟关系,一家着急弥补之前被天枢坑去的六成市场,一家必须挽回被天璇抛弃影响的资金链和声誉,必然不能因为白蹭办公室这点小事儿把他赶出去。
心安理得的执明翘起了二郎腿,假装没听见蹇宾摔文件的动静。
“你有爱情你当然不用懂。”
执明小小声嘟囔一句,蹇宾没听见。
高人的预言精准无误,自从跟陵光分开,执明的欧气奇迹般回归,便是有些挫折也在他自带幸运值前迎刃而解,是以好容易忙过那段焦头烂额的时光,执明又一次做起了他的甩手掌柜。
董事会指派来跟他的小秘书站在天玑董事长办公室里战战兢兢,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。
执明也不理他,他现在不玩手游了,只玩页游。
天玑霸占了近九成的游戏份额,据说都是因为蹇宾手下有个得意干将,在游戏开发方面是个天才。执明没见过那位天才,对他跟蹇宾传说中的暧昧关系也不感兴趣,他只是对新游戏的掉落率耿耿于怀。
“你们这什么破游戏,一套全装备都抽不中。”
在经历了一上午的副本黑手之后,执明终于忍不住朝蹇宾抱怨。
不知是不是他如今的幸运值都点给了天权,在游戏上的手气当真一落千丈。
蹇宾忍了一忍,还是决定爆发。
“脸黑不要怪游戏,你非不要怪天玑。”他挑着半边眉毛,语调讥讽,“我们古早的风水业务里可能还有点玄学,你要不要去试试在日全食下裸奔,或者去看看凌晨三点的流星雨。”
欧洲人执明伐开心了。
他霸气侧漏一指蹇宾,说,“跳大神的出去。”
蹇宾换了一边挑眉。
战战兢兢秘书一低头,“少爷,天玑现在不跳大神了,风水部早就改卖烧饼了。”
哦。执明并拢两指,端得潇洒飘逸,“那个卖烧饼的,出去。”
蹇宾看他如赏猴。
觉得人猴有别实在无法沟通。
“这是我的办公室。”
他倨傲抬了下巴,“你才要滚出去。”
当夜执明在游戏上线的时候被一个名叫“白衣卿相”的武将屠了城。
他看着自家攻防点血染江山一片红,蛋疼无奈地自插满了白旗。
“大哥,这不公平。”
被一记平砍倒地守尸的时候他在私信里刷。
对方丢过来四个冰冷大字,“我是GM。”
哦,那你很棒棒哦。
执明还没想完就被人拿刀架了脖子。
“叫爸爸。”
“……”
“大哥我们有话好商量。”执明回复,“士可杀不可辱啊。”
白衣卿相磨刀霍霍冷笑了一声。
当晚的世界频道里刷满了“天权向高贵的天玑势力低头并发誓再也不鸠占鹊巢白吃白喝。”以及“天玑煎饼,天下第一。”
后半夜的时候一个小号悄无声上了线。
白衣卿相顾不上守尸了。
他颠颠儿跑去给小号跟头放了一千零一个真橙。
执明孤零零盯着漫天火花安静许久。
他忽然也想去放烟花了。
17.
陵光以为自己幻听了。
自从某个混世魔王消失后,他生活已经安静很久。
不如说他的生活一直是这样安静的,像一滩死水,泛不出一丝波澜。但执明就是那颗投入水里的卵石,非要把他世界搅得翻天覆地。
叩击声很有耐心地持续响起。
陵光终于抬起头,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开始幻视了。
玻璃窗外坐着一个人,围巾裹到他鼻子,但挡不住那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。
他迅速走过去拉开窗户,俯瞰的眩晕感提醒了他,这里确实是四楼没有错。
“你是怎么上来的?”
他看着执明修长的四肢卡在窗台与防护栏的凹槽间,却还是保持着浪荡子撩妹的完整POSE。
执明深情望着他,“因为爱情。”
陵光刚要说话,噼里啪啦的噪音炸开,无数光点窜飞上天空,在漆黑夜幕上铺开华丽绚烂火花。
一时间整个城南亮如白昼。
城里所有的LED屏都自动亮了起来,上面循环播放一句话。
“陵光,我爱你。”
火光笼罩在陵光身上,让他苍白面容难得染上了暖色,他睁着一双凤眼看执明,长睫下面融化了一池春水。
“你是不是傻。”他说,“全城的烟火和LED经营权都是我的。”
“我不傻,陵光。”执明说,“我只是喜欢你。”
他的眼神太柔软太真挚,带点小心翼翼,是面见爱情的卑微。
陵光觉得心底某处冷硬的空洞开始回暖,融化的热血涌动进来,沿着心脉一路游走上鼻腔。
“执明,你恨我吗?”陵光问。“我可能再一次丢下你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执明回答他,“我会追上来的。”
“其实阿陵你说得对,我是很傻。我学不会恨你,我只会爱你。”执明说,“你讨厌我爱你吗?”
陵光破涕而笑了。
“不讨厌。”他吸吸鼻子,脸上湿漉漉的,“我只是定了个小计划,天太冷了,让天权破产吧。”
执明跟着他笑。“好呀,那我也定个小计划,我要娶了天璇的小桃花。”
他捧住陵光的下巴,悄无声把脸凑过去。
对方一手拽住了他的领结,带着他整个人滚进了房里。
窗外烟花绚烂,屋里一室春光。
18.
执明在隆冬夜听说裘振的死讯。
有一个人,饮酒如饮水。
有一个人,寂寞如霜雪。
有一个人,曾经在凄凉雷雨夜,握住他的手,冰冷液体糊了一脸。
“执明,别丢下我一个人。”
他转身将南国碧波万顷丢在身后,走进北国万仞千峰中去。
离家十几年,他第一次给董事会回了电话。
“天权少董的位置,我接了。”
19.
他在早春季节遇见了他的小桃花。
——完——
2016.11.25